熟悉的陌生人(韩少功文集)_第30章 佛魔一念间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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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第30章 佛魔一念间 (第5/5页)

神而不会教唆卑小的精神——如果那也叫“精神”的话。究其原因,精神既来自整体,必向心于整体,向心于公共社会的福祉,成为对全人类的宽广关怀。

    因此,把人仅仅理解为“个人”是片面的,至少无助于我们理解精神。既然整体大于部分之和,既然“人群”大于“个人”之和,那么精神就是这个“大于”之所在,至少是这种所在之一。由此可知,“个人”的概念之外,还应该有“群人”的概念。所谓入魔,无非是个人性浮现,只执利己、乐己、安己之心,难免狭促焦躁;所谓成佛,则是群人性浮现,利己利人、乐己乐人、安己安人,当下顿入物我一体善恶两消通今古纳天地的圆明境界。

    作为这种说法的物理学版本:以还原论看精神,精神是实体和物料,可以被人私取和私据,易导致个人囿闭;以整体论看精神,精神便是群聚结构的增生物,是一种关系,一种场,只能共享与融会,总是激发出与天下万物感同身受的群人胸怀——佛家的阿赖耶识不过是对它的古老命名罢了。

    精神之谜远未破底。只是到目前为止,它可能是这样一个东西,既是还原论的也是整体论的,是佛和魔两面一体的东西,大我与小我都交结其中的东西。

    汉语中的“东西”真是一个好词。既东又西,对立统一,永远给我们具体辩证的暗示。

    六

    有这样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:坦山和尚与一个小和尚在路上走着,看见一个女子过不了河,坦山把她抱过去了。小和尚后来忍不住问:你不是说出家人不能近女色吗?怎么刚才要那样做呢?坦山说:哦,你是说那个女人吗?我早把她放下了,你还把她一直抱着。小和尚听了以后,大愧。

    事情就是这样。同是一个事物,看的角度不同,可以正邪迥异。同样一件事情,做的心态不同,也势必佛魔殊分。求“术”和求“道”都可以成佛,也都可以入魔,差别仅在一念,迷悟由人,自我立法,寸心所知。佛说“方便多门”,其实迷妄亦多门。佛从来不能教给人们一定之规——决不像傻瓜照相机的说明书一样,越来越简单,一看便知,照做就行。

    世界上最精微、最圆通、最接近终极的哲学,往往是最缺乏cao作定规且最容易用错的哲学,一旦让它从经院走入社会,风险总是影随着公益,令有识之士感情非常复杂。而且从根本上说,连谈一谈它都是让人踌躇的。精神几乎不应是一种什么观念什么理论,更不是一些什么术语——不管是用佛学的符号系统,还是用其他宗教的符号系统。这些充其量只是谈论精神时一些临时借口,无须固守和留恋,无须有什么仇异和独尊,否则就必是来路不正居心不端。禅宗是明白“观念非精神”这一点的,所以从来慎言,在重视观念的同时,又不把观念革新之类壮举太当回事。所谓“不立文字”,所谓“随说随扫”,所谓“说出来的不是禅”,都是保持对语言和观念的超越态度。《金刚经》警示后人:谁要以为我说了法,便是谤我。《五灯会元》中的佛对阿难说:我说的每一字都是法,我说的每一字都不是法。而药山禅师则干脆在开坛说法时一字不说,只是沉默。他们都深明言语的局限,都明白理智一旦想接近终点就不得不中断和销毁,这实在使人痛苦。

    但不可言的佛毕竟一直被言着,而且不同程度地逐渐渗染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每一个细胞。在上一个世纪之交,一轮新的佛学热在中国知识界出现,倾心或关注佛学的文化人,是一长串触目的名单:梁启超、熊十力、梁漱溟、章太炎、欧阳竟无、杨度……一时卷帙浩繁,同道峰起,高论盈庭,这种鼎盛非常的景观直到后来“神镜(照相机)”和“自来火(电)”所代表的现代化浪潮排空而来,直到后来内乱外侮的烽烟在地平线上隆隆升起,才悄然止息。一下就沉寂了将近百年。

    又一个世纪之交悄悄来临了。何士光承接先学,志在传灯,以《如是我闻》凡三十多万字,经历了一次直指人心的勇敢长旅。其中不论是明心启智的创识,还是一些尚可补充和商讨的空间,都使我兴趣生焉。我与何士光在北京见过面,但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。我只知道他是小说家,贵州人,似乎住在远方一座青砖楼房里。我知道那里多石头,也多雨。

    1994年12月

    *最初发表于1995年《读书》杂志,后收入随笔集《完美的假定》,已译成英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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