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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人?疑問之下的疑問像是岩縫里的魚,自以為隱藏得靈巧,在水水這漁家女看來,龐大笨拙得可愛。 水水回答得漫不經心:「舊首飾,典當了許多年,剛贖回來。」 光治又追問:「怎麼不戴在手上?」 她答:「怕有一天再要典當,摘下來時傷心。」 她不想提亨利。不提,他便依舊在隔了遠山重洋的土地上一封封寫著情信,信是遠古昆蟲被時間凝固成琥珀,只待戰停時幾百封幾千封地馱著他飛來。不提,她便還是那個有父母有愛人的少女,期盼再見面時和他躲在洗衣房接三次巡邏那麼長的吻。 沉默空隙,隔壁廂房誇張到尷尬的叫床聲嚴絲合縫填進來。水水怕光治再問,趴上去用嘴唇堵住他的嘴。光治臉上有汗,胸膛上也有,親吻到汗珠時舌尖舔到鹹味,再舔又消失。 東南亞的商人身上總帶著法相莊嚴的香,北方移民則是鹹魚一樣汗臭。白人印度人像是烤rou,一動作水洗一樣出汗,腋下熏熏味同孜然。閩粵恩客沒什麼特殊味道,唯獨嫖資吝嗇令人記憶猶新。日本人是不常來的,軍兵自有慰安所,能強暴的便不用花錢嫖。偶爾來的大都手裡有些閑錢,肩上有幾顆星星,怒氣白日都發洩過,不需從妓女身上找自尊。 光治拽下賴在身上胡思亂想的人,不依不饒:「我送你戒指,你戴不戴?」 水水笑著岔開話:「被人知道是你送的,怕是要被剃陰陽頭遊街。」 自古戰時受欺辱的都是女人。入侵者要強暴,被入侵者失了面子也從被強暴的身上去補──左右已經被污過失去價值,不如拿你來滌蕩我受挫的民族心。對著被日本人強姦過的國女喊打喊殺,心裡便覺得抗過日了。 水水不是漢jian,同日本人睡過也就成了漢jian,對光治主動地有了性慾,更是漢jian中的漢jian。水水恨光治他們來害得亨利他們走,這恨卻被細水長流的問候幫助沖淡了,越發想不起來。水水自嘲地想,這份忘性倒天生是「漢jian」材料,配「日本鬼子」是天作之合。 閨床太窄,放了情慾便容不下國仇家恨,兩人於是默契不提。廉價香水被汗沖淡,香味變得隱秘幽長,氤氤氳氳升起,香到幾乎令人不快,身體便發洩似的一個推倒了另一個。性愛像是打仗,咬得嘴唇也破了肩膀也破了,汗水涔涔,濕得像被釣起的魚。 光治送的戒指上,鑲嵌了一顆rou紅色的硨磲,圓滾滾,繞著絲絲縷縷的白線花紋。水水想起曾經見到查義勇軍的憲兵當街挖出對方的眼珠,背後連著的一團rou遠遠看去,正是這個顏色這個形狀。 她望著戒指吞嚥口水,壓下嘔吐慾,卻聽光治說:「陸小姐,請和我結婚。」 認識四年,床上過無數次,他卻仍舊管她叫「陸小姐」。戒指戴到手上,像是中指無端生出一個rou瘤。水水恍然自己大約真的是有些愛他的,不然為何對著rou瘤樣的戒指,她竟從心裡生出幾分「本該如此」的平靜? 像是時光重演,如今節節敗退的變了日軍。光治日夜地見不到人,軍票一日接一日跌價,買袋大米,用的錢比米還重。終於揚眉吐氣起來的本地人,第一件事便是找商人女人洩憤。逃港的富商滑得像泥鰍,只剩妓女慰安婦一個個被游了街。上衣剝乾淨,rufang寫了斗大的「漢jian」、「國恥」,國仇家恨全堆砌到一雙雙削肩,拉扯得五官僵硬,表情木然。 水水也游了街。繩子綁著手腕,爛菜葉一把把朝臉上扔。群情激昂的觀眾口號喊得熱血沸騰,額頭青筋爆出來血色,明明全都盯著遊街的裸乳,表情卻正義凜然像關公。她心裡好笑,眼神穿過爛菜葉子望向人群,卻忽然看到兩隊兵,一左一右沿著街道,一隊面目頹僵,一隊眉眼飛揚。頹僵的一隊里站著光治,望向她眼裡從驚震到不忿,環顧暴怒的遊行隊伍卻垂手負立不敢向前,瑟縮喪氣,精神比瘟雞瘟得更臨終。另一側,飛揚中最飛揚的赫然是亨利,眼裝過異域見聞更加水耀耀發光,不斷飄向人群像是在尋找什麼。水水知道他在找誰,冷了一半的心忽然暖了,目光對視卻見那雙藍綠的眸子毫無波瀾閃開,繼續游進圍觀的人里去。 羅曼蒂克的飛揚文采並不是愛。他竟認不出她來了。 水水握住手上的戒指。兩枚寶石都冷峻峻的,硌在手心,痛得她流出眼淚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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